舒书

【楼诚】汤圆

(一)

明诚起得很早。

他对着镜子仔细刮尽胡茬,用发油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理西装三件套,再罩上深色风衣。
 
出门前,他撕下一页日历。
 
车站有定时的班车,去车站的路上有一家小小的花店。太阳刚刚散发出一些热度的时候,明诚已经精精神神端端正正抱着一束橘色的花坐在班车停靠的小篷里。
 
时间很充裕,他有时抬手看看手表,往车要来的方向张望一下。天气也好,太阳一出来就不觉得太冷,是适合约会的日子。想到今天要见他,昨天晚上还失眠,翻来翻去,跟毛头小伙子见姑娘似的。
 
他笑起来,路上走过的人也微笑着和他点头致意。他笑得总是很好看,尤其是眼睛,温和清澈好像有光芒。
 
车子行驶在冬日的暖阳中,阳光隔着玻璃窗温柔地亲吻他的脸,把他的头发染成淡金色。
 
风刮起来,穿过家里未关严的窗户缝,吹起一页外面不常见的中文日历。
 
1982年12月22日
法国巴黎


 
(二)

“怎么来得这样早?晚上睡得好吗?”

 “大哥。”明诚把花放下,回头,明楼拄着手杖,也是一身考究的西装。他微微皱着眉,用那种好像一眼能把人看穿的目光认真审视明诚。
 
明诚突然就紧张起来,好像之前每次不得已要跟明楼撒谎时的紧张,“年纪大了,觉少。”

明楼一脸了然地看着他,“想我了就说想我,年纪大了还不诚实。”
 
明诚忍住想要拥抱明楼的冲动,他转换了法语,低沉温和的声音随着喉结上下滚动:“亲爱的楼,我想你了。”
 
“亲爱的诚,我也想你。”明楼勾勾嘴角,笑意从眼角的褶子里漫出来。明诚一眨不眨盯着明楼看,有段日子没见了。
 
他们肩并肩坐着,明诚眯着眼看天,“天气真好。前几天还一直下雨,今天突然放晴了。”
 
“是我运气好。”明楼笑。
 
“这里不好带吃的,晚上回家做汤圆,芝麻馅的,你多吃一点。”
 
“别忙了。”明楼盯着明诚略略下沉的左肩,“你肩膀怎么样了?”
 
“还好。”明诚知道他也瞒不住大哥。前两天阴天冷雨,他左肩疼得发麻,左手臂都抬不起来。今天天气好些了,左手也依然使不出什么力气。

“明诚。”明诚突然听到明楼连名带姓喊他,他下意识挺直脊背,那是大哥对他下达命令时对他的称呼。“你,不要再来了。”

明诚攥紧了手,不说话。他不想忤逆明楼,但也不想听从,他背过身去,终于逼迫自己把目光从明楼身上扯下来。

“你看到我这件事,你也知道,这不正常。”

1982年12月22日
冬至
法国巴黎
蒙马特公墓


 
(三)

明启隔着很远,看二爷爷给大爷爷上坟。自从他拖着二爷爷去看了心理医生,二爷爷就坚决不让他再跟来了。明启打小也学了一些功夫拳脚,然而跟得太近还是一下就会被二爷爷发现。
 
此时他藏在拐角处,只能看见二爷爷一个人坐着,自言自语,确切地说,是在与虚空中的谁对话。明启虽然什么也听不到,但他知道,那个虚空就是大爷爷。

一年前,刚满十八岁的明启带着爷爷的嘱托来到巴黎求学,第一次见到了爷爷的二哥。家里情况复杂,爷爷在台湾,大爷爷二爷爷在法国,他们心甘情愿地背负着许多秘密与责任,漂泊在异国他乡。而明启知道,他们的根却都扎在那块更广阔的土地上。

明启在第一大学校园里与陈教授相见,“Professeur.”他像所有新生一样向教授恭敬行礼。二爷爷现在姓陈,他与他微笑致意。自此,陈教授有了一位得意门生。

二爷爷带着明启去见了大爷爷,墓碑上也刻着陈姓,但明启知道,大爷爷有一个充满希望与光芒的姓氏,与他的一样。

“大哥,这是明启。”明启给大爷爷鞠躬。“十几岁的时候明台寄来过照片,一下子都长这么大了。”


(四)

明启小的时候,一直觉得爷爷是特别温和甚至温和得有些没脾气的。父母对他疾言厉色的时候,爷爷总是出来替他打圆场,带着一些与当地方言并不相同的软糯口音。而对于家里其他的亲戚,爷爷几乎闭口不提。直到他来法国前的一个晚上,爷爷把他叫到了书房,那些尘封往事,在爷爷的眼睛里燃起熊熊的火焰来。
 
明启遗憾自己生得太晚,而大爷爷离开得太早。
 
九年前的五月,香根鸢尾还未开放的时候,大爷爷离开了人世。家里习俗,生日是“过九不过十”,大爷爷走得太快,二爷爷甚至还来不及为他庆祝六十九岁的寿辰。

明诚直到六十岁的时候,还是满头黑发,神采奕奕。而明楼过世后的几天,他的头发花白了一半。
 
明诚没有一蹶不振也没有哭天抢地,他冷静完美地为明楼安排了葬礼。明楼的骨灰被封入墓室的那天,明诚在墓碑前一动不动站了一整天。直到好友决定不管不顾直接把他带走的时候,他却突然抬头笑了,他温柔的眼神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走吧,要给墓园的人添麻烦了。”
 
二爷爷不经常去墓园,清明、七月半、冬至、大爷爷的生辰、忌日还有除夕才去。除了第一次带明启去扫墓,二爷爷都不让他跟着,直到有一次他临时请了假去给大爷爷扫墓,才发现二爷爷在对着空气说话。

他不由分说带着二爷爷去看了心理医生,二爷爷特别配合地做了很多检查和测试,然而结果是一切正常。“明先生,您知道,人类的大脑是最精密最值得探索的,目前我还不能确诊陈教授的病症。您,尽量多陪伴他吧。”

 
(五) 

“不管你是鬼,是灵魂,还是我的臆想,一年六次,我不要求更多。”

“在家里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我要跟实实在在的你在一起,哪怕,只是灰烬。

 “对不起。”明楼在他背后低低道歉,“不能继续陪着你。”


(六)

1983年2月12日
除夕
法国巴黎
蒙马特公墓

 
“大哥。新年快乐。”

“过完年我就七十了,比你都大了。你都不变,就我越来越老。”

“你看到明启了吧,每次都躲在那儿。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再继续深造,大概能超过你。”

“有时候我过日子都过糊涂了,有天我差点把他认成明台。”

“等哪天形势好了,让明启把我们都带回家。”

“前几天梦见还和你在上海,醒来才发现是做梦。那时候我脑子里有个疯狂的想法,如果你还在身边,那日子我愿意再过一遍。”

“大哥。”

“明楼。”

“亲爱的…”

明启奔过去,搀起二爷爷。他第一次看到二爷爷哭,是那种孩子般的嚎啕大哭,好像要把他一辈子忍住不轻弹的眼泪都流尽了。

大爷爷不再出现了。再没有人提醒他们不要给墓园的人添麻烦了。

然而他还是守着日子陪着二爷爷去给大爷爷扫墓,清明、七月半、冬至、大爷爷的生辰、忌日、除夕。

每年冬至,帮着手脚越来越不灵便的二爷爷包芝麻馅的汤圆。二爷爷说,大爷爷挑嘴,只吃芝麻馅的。


(七)

2016年12月21日
冬至
上海


“姑奶奶,大爷爷,二爷爷,爷爷,今天天气不错。晚上回家,我们吃汤圆,芝麻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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